从天而降的大多是惊吓。欲星移未及对此产生多余感想,胳膊便微微一沉。他将手臂举起,与挂在臂弯的袭击者彼此凝视。他的衬衫已近完蛋,良知却并不赞同为此发怒,毕竟动手的只是一团脏兮兮的尖耳朵毛球。它的腿很短,而他的腿很长,因而前者无论怎样挣动,也回不去坚实的大地。考虑到这只幼猫须费力爬上树杈、在下不来的时刻观察四周挑选合适的肉垫、再充当空包弹一跃而下,欲星移甚至对它生出几分欣赏来。
真正的麻烦在于幼猫与衬衫胳膊的连接并不牢固,下肢凌空令这头还算有些小聪明的皮毛野兽充满惊恐,继而本能地将指甲更深地嵌入布料、嵌入人类的皮肉。出于慈悲,欲星移托了一把幼猫拼命扑腾的后腿,顺理成章在对方被迫将整个臀部送进掌心时收到恫吓式的嘶吼。四周,至多不过六周,这只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的幼猫似乎仍该绕着母猫的尾巴扑腾,与兄弟姐妹为垃圾桶里的鸡骨打得不可开交,母猫眼下不在附近,至少不在欲星移目力能及的范围,这大约不算吉兆。没犹豫太久,欲星移便抓住猫暖烘烘的后背,将大地奉到它的跟前。对于即将到来的冬天,它实在太过年幼。没人会在意。
幼猫趔趄一下站稳脚跟,对远去的人类竖起逗号似的尾巴。
吃过晚饭又工作过几小时,欲星移最终决定将工作放下,于是他打开手机,熟练地给好友北冥封宇在社交网络上贴出的照片点赞。照片大多是儿女经,北冥封宇比他大一岁,却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 “华儿终于会用钢笔,这是他写的自己的名字”,配图北冥华的作业本;“异儿说皮鞋不合脚不肯下地走路,总觉得问题不是出在皮鞋上”,配图坐在父亲怀中双手比心的北冥异;“觞儿在睡午觉时偷偷溜出去,摘了花送给看顾的老师,真是叫人头痛”,配图北冥觞拿着小喷壶浇花。早慧的长子永远是北冥封宇的骄傲。
欲星移一路下滑,此时终于忍俊不禁,回道:大公子年少有为,在追求个人幸福一事上着实青出于蓝。没多时他便收到北冥封宇的私讯:“这么晚还没睡?”
见对话框显示的“正在输入”,等了片刻却没动静,欲星移索性装相到底,“才收拾完,一时半会也睡不着。”
北冥封宇飞快打出一个“唉”字,然后感叹生活不易,叮嘱欲星移注意保养,不要白白为工作牺牲个人时间,那“不值得”。
世代服侍冷血寡恩的海境皇室,所得的最高嘉赏也不过是些并无大用的安慰,欲星移的父辈时常如此抱怨。他对此不置可否,毕竟他们与自己的父辈都有所不同,北冥封宇如此,他也是如此。一个半世纪前因魔族入侵而被废黜的王室贵族有不少含恨自尽,对他们而言,那些早已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欲星移靠在床头,半调侃地输入:“多谢‘王上’关怀。”
另一头的北冥封宇从善如流:“‘师相’未免多礼了。”
欲星移会心一笑。北冥封宇曾戏言,若自己真能登基,必要立欲星移为相。两人同为家族受害者,为躲避谋求复辟的族人,匆匆搬出王城在此挣扎糊口,个中辛酸,确实只有彼此才能完全理解。
深更半夜不能寐,北冥封宇自然也正处在自己的大危机中。欲星移稍稍旁敲侧击,便套出令人父辗转反侧的真相。单身男子独力抚养儿女,在海境成规中并不体面,尤其北冥封宇出身高贵,于情于理,在元配亡故后都应另寻合宜的续弦照料起居。北冥封宇的父亲自矜于王室血脉,为儿子提供的妻室候选总在原三脉贵族之中。被送来等待挑选的鲲帝少女大多过于年幼,而鲛人女子已有失败案例,北冥封宇与第一任续弦短暂的婚姻带来了新生儿,却并未带来更多喜悦。为免前妻在社交场中难堪,他已打定主意再不找鲛人配偶,仅存的选项便呼之欲出。
欲星移按捺住些微不快(毕竟他并无为此不快的资格),尽量以轻松的姿态发问:“这次是宝躯未氏?”
北冥封宇的忧愁溢于言表:“是的。”
与长年盘据官场的鲲帝鲛人不同,宝躯一脉多出豪商巨贾,商人圆滑务实,因而在新时代来临之际也如鱼得水;宝躯出身的女性往往受教育程度良好,其中有不少更是老练的职场女性,因家中资财丰厚,鲲帝视若珍宝的老古董大约也不在她们眼中,她们是很实用的妻子。
北冥封宇今年三十而非十三岁,像这样浅近的道理自不必待好友为他分说,只是事到临头,难免为近在眼前的相亲感到烦恼,待欲星移尽力排解过单身父亲的焦虑,已是后半夜。
他睁着胀痛的眼睛望向穹顶,那里一片黢黑,既不为视线、也不为光明所动,好像只要抵挡合眼的欲望,时间便真能就此停止,不再向前。
太遗憾,他终究只是个累得快死的社会人。
“珊瑚说你们是大学同学,”北冥封宇已经吃掉他的那份汉堡,他比任何鲲帝都更欣赏这类从苗疆输入的平民饮食,“你说,我们是不是该一起吃顿饭呢?”
欲星移则正为即将到来的几场诉讼烦恼,实则那些算不上真正的烦恼,此时闻言抬头,“什么?”
“珊瑚——”北冥封宇从欲星移右手侧的纸盒中抽走几根薯条,“刚才说的你都没在听。珊瑚是之前提起的那位⋯⋯未氏的小姐。 ”
欲星移挑起眉,在自己失口将咖啡喷出前将杯子放下,见北冥封宇得意,索性也来一次突袭,将北冥封宇没动的鸡翅拖走,“王上满面春风,想必相亲大为成功。”
北冥封宇在桌子下轻轻踢了他一脚,“太没礼貌了,师相。——珊瑚说你们是同学,你没有一点印象吗?”
欲星移将金色的鸡皮剥去,斩钉截铁道:“没有。”
毕竟,“微臣短暂的生命里已经历过太多怪人,实在很难记得普通人。”
欲星移从未对北冥封宇隐瞒曾在声名狼藉的墨家尚贤宫进修的往事。这个活跃在九界的伪门萨组织以输出高智商恐怖分子闻名于世,甚至欲星移自己也差点被某位同学一炸送去西天,为奖学金而勾心斗角的男女相形之下黯然失色。话又说回来,威胁要将他的性取向昭告天下的未珊瑚是否称得上普通,恐怕还需留个问号。
见老友自顾自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欲星移十分满意地端起杯子:“想必未小姐大概能够体谅。”
北冥封宇学着他的样子抬起半边眉毛,“这倒很难说喔。”
欲星移没有接话。未珊瑚是否会生气无关紧要,相比之下,还是自己的怒火更值得关切,要是一不当心在北冥封宇面前露出端倪,也许会叫他产生奇怪的联想。
“珊瑚非常出色,我还以为你会稍微关注一下奖学金的竞争对手。”北冥封宇道,“我看过资料,她是相当能干的商事代理,如果没有兄弟,本该在未氏集团作下一代掌门人。”
欲星移近乎冷酷地指出,“在本公司的业务大到需要代理前,未小姐的出色暂时没什么用武之地。”
北冥封宇对他眨眼,“要不是认识你二十多年,我差点以为你在嫉妒呢,星移。”
欲星移将垃圾清出办公室,目送散发炸鸡余香的纸盒落入垃圾桶最深处。事实证明,即便迟钝如北冥封宇,只要说的话够多,总有踩中人痛脚的那一刻。北冥封宇当然认为这仅仅是玩笑。里面唯一的变数在欲星移,在于他不可告人的那些念头,因而推论到底仍是他自己的过错。
在盥洗室冷静十五秒,欲星移决定将心头的恼火归结于未珊瑚: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女人接近北冥封宇(哪怕是墨家出身的凰后女士,不,这个当然也不行),都不会这样令他头疼。无意冒犯,北冥封宇英俊温柔,善良深情,即便扣掉被父亲冻结的帐户,财政状况也称得上良好,但他绝无可能凭这些品质成为未珊瑚眼中的良配。道理很简单:蜘蛛并不因蝶翼之美而对其另眼相待,蛛丝上的蝴蝶与苍蝇并无太多差别。这是欲星移无法向北冥封宇坦承的九百个真相之一。
未珊瑚所图甚高,只要她适时地显出不感兴趣,或北冥封宇流露出任何过往针对相亲对象的挑剔,想必本次危机重重的相亲也就提早收场。被未珊瑚鄙视总好过被她拿来榨干金汁再转手卖掉。欲星移发自内心支持北冥封宇另择配偶,只要对象不是未珊瑚(同时也不是凰后,以及诸如此类过于危险的女野心家),都不算过于离谱的选择。
事态的恶化是从北冥封宇邀请相亲对象参观公司开始。打扮入时、气质高雅的未珊瑚被北冥封宇领进大门,踏入一群灰头土脸的鳞族之中,譬如带电的水母摸进小鱼群的巢穴。波臣出身的员工惊慌失措,为谁该替未小姐上什么茶争执不休。虽然她被误认为潜在投资者而受尽热望,这位才被堂弟篡夺继承权的豪门淑女握在手中的活财大约不会流向前途未卜的小公司。欲星移并未当众指出这一点。这当然是出于⋯⋯礼貌。对双方都是礼貌。
公司没有大到能另辟会客室,北冥封宇将未珊瑚请进他与欲星移两人共同的办公室时,连连对欲星移使眼色。
欲星移无言,余光中的北冥封宇想必正用带水光的恳切视线望向他,寄望于他能舌粲莲花拿下这位长得慈眉善目的女投资人。
这竟然真是在谈投资。 ——无论如何,谈钱总比谈婚论嫁来得安全。
他调整好心情,对未女士认真讲解公司运作的方式与现状,后者不时颔首,似乎正在思考投资的利弊。坦白来说,这间公司的营收数字并不漂亮,在未来十年内能免于惨澹倒闭都该额手称庆。偏好风险的投资人大可去玩设计精密的金融工具,看自己是否能跑过内幕交易。事实上,大部分欲星移曾联络过的投资人都是这样拒绝他们的——其中有多少北冥封宇家族刻意施压的成分,全然未知。
“我很喜欢贵司的社会责任感。”未珊瑚说,“不过,让道德凌驾于利益,可不是经营的长久之道喔。”
北冥封宇不失时机地插嘴,“是这样,星移也这么说,所以我们正在考虑稍微扩拓展一下业务,比如,刚才其实有说起——”
表情管理是成为高智商恐怖分子的必修课,欲星移从容地低头关闭投影仪,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终究是情情爱爱的事。
北冥封宇迷上了未珊瑚。与他的前妻们相比,未珊瑚知书达礼,眼界高远,她的冷酷约等于务实,刻意约束过的刻薄则近于风趣,最叫人心折的是,在北冥封宇一时口快谈起亡妻时,即便未小姐与出身寒微的贝璇玑夫人从无交际,也能得体地表达致意,再挤出几件宝躯一脉有趣的风俗将话题引开。未珊瑚是如此地宝躯未(那代代出宠妃的宝躯未氏!),拿出十之一二的功夫逢迎鲲帝便能得手。倘若北冥封宇因觉察到危险,或是出于本能的羞涩,以欲星移为锚抵挡未珊瑚调情的行为得以收敛,想必一餐饭后,这对经由相亲认识的男女便会当场定下再会的日子。这之中存在爱情,至少是在北冥封宇发热的脑袋中欣然生长。
北冥封宇因手机铃响不得不暂时告退,将未珊瑚与欲星移留在席上。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他比我想得还要——”未珊瑚拿起餐巾轻拭嘴角,“单纯。”
欲星移确信她原本要用的词是“愚蠢”。他本不想回答,而胃部正原因不明地隐痛,“太复杂的人会从简单的事开始搞砸。”
“真是可惜。”未珊瑚意义不明地感叹一句,随后对接完电话的北冥封宇抿唇微笑,“我们正说到股权分配。”
北冥封宇愣了一下,“这么快吗?”
未珊瑚将甜点送入口中,“说笑而已,稍稍聊了些过去的事。”
不待北冥封宇出口调侃,她便将从前求学时的糗事抖露充当调剂,他们同在贵族学府入学,即便不在一届、不在一所学院,仍有许多共同话题。投资事宜被零碎地提起又被放下,虽然如此,临别时未珊瑚仍道出合作希望,这意味着欲星移仍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与这位投资人相见,根据指示准备资料或企划书。
按照未珊瑚的股权分配计画,创始人的股份最终将被大幅稀释,同时,未珊瑚将作为第三名董事进入决策层,一同参与重大决策,这合乎常理,毕竟未氏千金的资财也不是开印钞机得来。在这之前,欲星移仍有足够的时间去为此刻仍属两人的公司做出安排,将已接手的案子好好做到收尾,这是对客户、也是对公司应尽的义务。未珊瑚是商人的女儿,自然明白该将商誉放在什么位置。
连续的高强度加班叫波臣们苦不堪言。北冥封宇借口有私事要办,特意在离开公司前宣布全体提前下班,欲星移当然不能落他的面子。因为私事的性质,北冥封宇只能将欲星移送到小食店,再将他载到家门口。让独居的朋友吃外卖固然不符鲲帝好客的习俗,怎奈北冥封宇家中孩子太多,又都在闹人的年纪,要欲星移加班之余再照料孩子,也实在不妥
“不要熬到太晚。”北冥封宇一面打方向盘一面说,“我很怕几天后来撬锁才发现你已经烂掉了。”
欲星移将视线从后视镜挪开,虽免不了种种遗憾,至少北冥封宇仍是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是真的做人失败,连吃饭睡觉都要听人念。”
北冥封宇拍一下他的肩膀,随后将人与外卖一同放生。
坐在花坛上的欲星移开了一听啤酒,在意识到前先打了个喷嚏。与铺满地毯的公寓相比,这座光秃秃的花园实在不算舒适,然而他暂时不愿进门继续工作。 被无根水笼罩的海境怎会如此寒冷?
他将纷繁的思绪抛开,伸手去摸身旁的外卖。
热,软,并且在掌落的同时发出了奇异的声响。
欲星移望向纸袋深处,与熟悉的脏脸盘对视片刻,作势去拉被衔在口中的荷包蛋。猫,理所当然从喉咙中发出威吓的低吼声,浑然不管一星期前正是眼前这个移动肉垫助它重返大地。它已完全不记得他的气味了。
这只身披鱼骨刺纹的幼猫是什么时候跳上花坛,又如何选中这块比脑袋大上许多的猎物,是全新的未解之谜。欲星移躲过幼猫愤怒的一抓,迅速一按支在脑袋上的尖耳朵,满意地看到被压扁的耳朵迅速弹起,好像自有生命在其中勃勃生发。此前遭遇的摧心之事太多,连眼前这头皮毛野兽都看得顺眼起来,欲星移与猫对峙期间,摸了好几下那颗温热的脑袋,指尖搔刮耳根时甚至让猫眯起眼,将小爪子凑到耳根同作抓挠状。看来他的服务还算叫它满意。
欲星移将手撤走后,从搔痒魔法中恢复清醒的猫大为恼怒,它开始缓缓向后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欲星移的眼睛,任何流露敌意的举动都将招致这头微缩猛虎的反击。欲星移饶有兴趣地目送幼猫不断后退,直至脚下一空,连猫带蛋卷入纸袋深处。
在纸袋中拼命扑腾的小狸花猫发出细弱的哀叫,它被饭菜与纸袋联手困住,此时进退两难,亟需人类帮助。这场景着实滑稽,欲星移没有忍住笑声,隔着纸袋戳了戳大约是肚子的部分——换来刺穿纸袋的五个爪尖——索性将纸袋卷起,一同带入公寓。
那张看似脏兮兮的小脸实乃天生的花纹。这是欲星移捉着挣扎的毛球在浴池中搓洗过两遍才得出的结论。黑色的绒毛在额头与两颊螭蟠虬结,被水打湿后显得倍加可怜,幼猫几次试图从欲星移指缝脱逃,都被抓着脊背拖回来继续搓洗,它最终放弃挣扎,开始在他掌中发抖。欲星移没再用水刑折磨已浑身湿透的小野兽,用毛巾与吹风机将它弄干后,便送进垫了毛毯的水果篮。
猫对人类择定的新居并不适应,饿着肚子从篮中跳出,在屋中疯跑一阵,然后溜进厨房。碗中用水泡软的猫粮被全然无视,幼猫对垃圾桶充满兴致地弓起背,随后被欲星移用脚尖轻轻拨开。荷包蛋已随沾满猫毛的饭菜一同去垃圾桶安息,那可不是才洗过的毛绒绒该去的所在。
受北冥封宇所托,欲星移前往寄宿小学代为迎接老友的第三子。按照父母离婚时签署的协议,北冥缜应当在父亲家中度过这个周末。不幸的是,北冥封宇敲定约会时记错日期,待翻过台历才发觉日子定在了同一天。难得北冥封宇对未珊瑚如此满意(哪怕他挂在口头的尽是好好招待投资人之类的虚言),而未珊瑚又无太多引人遐思的动作,欲星移缺乏非拆散他们不可的理由,便只能在此刻充当一回救火队员。
背著书包在门口等待的北冥缜非常好认,因为其他孩子大多已被父母接走,听见欲星移叫他的名字时,他只回头望了望,便继续垂首沉思。
这孩子被母亲教得很好,对陌生人充满警惕,幸而欲星移早有准备,用电话接通视频后,让屏幕那侧的北冥封宇亲自验明正身。见父亲再三保证欲星移绝对不吃小孩、也不会把他转手卖掉,北冥缜才终于松口坐进欲星移的车。
北冥觞与北冥华正在外祖家作客,北冥异身份特别,为免父亲借机生事,北冥封宇只得将幼子送到多年前分家别居的姐姐身边,请孩子的姑姑代为照料。 “煮饭的阿姨也在休假,家里没有能看顾的人,只好暂时在我那里住一晚,等你爸爸回来再住过去,希望你能理解这个状况。”
北冥缜认真回答:“我知道,没关系。”
有关系,并且关系重大。这孩子对逆境的接受惊人地早熟,表面上看来也不够期待父亲的温情,这绝不是真的。欲星移并未错过被呼唤时那张脸孔一瞬染上的惊喜,意识到接自己回家的并非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时,他很努力才克制住脸上的失望之情,因为那样显然不够礼貌。现在不是与北冥封宇好好聊这个的时候,但若不是现在,又该是何时呢?
欲星移摸出钥匙开门,随口提醒,“家里有猫,如果不喜欢,不要靠近就是了。它有点——”
才推开门,一道褐色闪电自鞋柜顶端一跃而起,直扑欲星移面门。北冥缜捂住嘴小声惊呼,但见欲星移平静地将狸花猫自脸上撕下,后者张牙舞爪,大概是被关在家中一天积蓄的怒火急需出口,张着嘴便发出一串含糊的呜呜声。
北冥缜想伸手,却又缩了回去,“你没事吗?”
欲星移揪着猫的后颈将它放到地上,用手包住猫耳粗鲁地搓揉几下,权当安慰,“没事。你看到了,它有点人来疯。”
被揉得发晕的狸花猫甩了甩脑袋,并未追着欲星移的拖鞋一同入内,它歪着头望向来客,好像正在审视其人与欲星移的关系。寄宿学校没有猫,母亲忙于工作,也无空闲照料宠物,站在原地的北冥缜暗自咽了口唾沫,不知何故,他竟无法将视线从金色的猫眼挪开,仿佛视线偏离的一瞬,猫就会像方才那样,狠狠扑上他的脸庞。他下意识按住鼻子。猫会把他的鼻子咬掉吗?
“想喝什么饮料?”欲星移已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的瞬间,猫的耳朵抖了抖,“果汁可以吗?”
精神紧绷到极点的北冥缜还未作答,猫便在他的注视下伸了个懒腰。欲星移才将开好的罐头放在厨房门口,这头身手矫健的小野兽便丢下陌生的来客,一路飞奔去吃人类向守门神提供的祭品。
坐在书桌旁阅读的北冥缜心神不宁。已完成的作业需要有监护人签字,然而这里既不是他的家,在厨房忙碌的男人也与他毫无关系。倘若父亲明天也不打算将他接回,作业本上的签字该怎么办呢?北冥缜并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真到那一步,恐怕还得委托这位“欲叔叔”说服父亲,至少帮忙完成老师的要求。
吃过零食的狸花猫无人可玩,在客厅制造了许多噪音后径自闯进书房。拘谨的小客人不确定是否该赶它出去,以免重演客厅内的惨事,但这毕竟是欲星移的猫。犹豫片刻,北冥缜伸手拍了拍它的脊背,被温柔驱赶的猫绕着北冥缜的脚踝转了两圈,踩着人类儿童的大腿跳上书桌。它睁大金眼蹲在人类的左手侧,如同镶嵌宝石的丝绒花瓶。
见猫并未撕扯他的书本作业,北冥缜不由松了口气,小声说:“之后也不可以乱动喔。”猫摇晃尾巴,索性伏低身体,将下巴放上北冥缜的手背。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温暖柔软。本想抽手的北冥缜顿了顿,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两耳之间,三角形的风帆向后一偏,猫颤动几下胡须,随即松弛地闭上眼。
一顿饭的功夫便够北冥缜与这只性格活泼的小野兽结下友谊。欲星移将晚餐准备停当,北冥缜一面示意它不可上桌,一面又努力剥虾,偷偷喂给在椅旁拉长脖子的狸花猫。为免吃够海鲜的舌头不肯屈就平价猫粮,欲星移借口人类的食物对猫健康不利,成功断绝好心的计划外投喂,猫绕着北冥缜的小腿打转,几度抓挠裤腿无果后,忿忿地跳上餐桌,开始给始作俑者添乱。
欲星移正搛着菜,顺手就将餐桌边缘冒出的猫脑壳按回去。被主人揉得抬不起头的狸花猫发出委屈的哼声,在北冥缜的视线死角,满怀怨愤的爪子已深深嵌入欲星移的大腿。这样的场面毫无规矩可言,北冥缜一直忍到碗中再无饭菜,才放下筷子发问:“猫这样闹⋯⋯不要紧吗?”
“没什么关系,”欲星移将骂骂咧咧的狸花猫一把塞进围裙口袋,在北冥缜的帮助下将碗碟送进洗碗机,“它比看起来还乖巧那么一点。”
寄宿小学很早熄灯,北冥缜也不爱看动画片,与猫玩过几轮抛接游戏便犯起困。欲星移来为就寝的北冥缜关灯,对着枕头边的狸花猫失笑,忍不住便弹了下猫的耳朵,后者被北冥缜压在胳膊下,只能以拍打尾巴表示不满,却并无挪动的意思。
半小时后,虚掩的房门顶开一条缝隙,坐在客厅中看默片的欲星移一时不察,被蓄谋已久的狸花猫直接命中后脑。 ——类似的事再多来几次,他将早于大部分鳞族男性提前经历斑秃。
北冥缜已陷入熟睡,猫便舒舒服服地窝在欲星移怀中一同观看默片。笼中的狮子凝视镜头时它紧张地站起身,狮子大张着口打呵欠时,它也跟着打了个呵欠。欲星移故意将手凑近竖立的耳毛,正入迷的猫不快地甩了甩脑袋,作势去咬人类的手指,齿尖才碰到肌肤,猫便收口,改用马刷般的舌头安慰受啃的指头。
因为许多缘故,太虚海境的电视业仍不够发达,即便欲星移出门前将电视打开,常常维修保养的电台也无法提供整日的娱乐。北冥缜的到来明显让猫比往常更高兴。它的社交性胜过许多宠物,对它来说,反而是种负担。
又软又热的猫躯在他指掌下发出呼噜声。长日如此寂寞,欲星移来回拨弄猫脑后丝绒般的短毛,思考是否该接第二只猫回家。
欲星移在社交网络上搜寻等待领养的幼猫,为了社交考虑,第二只猫应当与脏脸猫的年纪相近,至少打架时势均力敌。搜了几条,欲星移选中一张照片,指给挂在臂弯的猫:“喜欢这个吗?”
猫不感兴趣地打了个呵欠。欲星移换了张照片,这次是只白猫,“这个也不错,脸上没那么乱糟糟,至少不会认错。”
猫一爪将屏幕推开,对着欲星移的下巴哼唧许久。欲星移叹了口气,将手机放进抽屉,以免被“一不当心”拨到地上。这头妒火燃烧的小野兽谢绝任何蹭饭的食客,他理应为此感到麻烦,此刻却忍不住伸手包住猫脑壳,粗鲁揉弄起来。
甫一开工,北冥封宇对欲星移提起未珊瑚的次数便显著上升,后者很难不对老友迟归的周末产生某种联想,这些并不重要,头笔资金到帐后,未珊瑚开始以投资人的身份前来公司视察,甚至在旁听时公开反对欲星移所提出的企划,要求以可见的收益为先。她以为这已是她的公司了。
未珊瑚的股份此时既未占绝对优势,本人又未经合适程序选任为董事,论理并无资格插手经营,然而,一旦未珊瑚露出性格中强硬的一面,北冥封宇便完全无力掣肘,只能听之任之。第一轮注资结束,欲星移仍是目前最大的股东——即便他不是,也绝不会在眼前的争执轻易让步。三人之间的玄妙氛围早落在许多波臣眼中,北冥封宇硬着头皮宣布会议暂停,拖着欲星移逃出会议室,将嗡嗡的议论抛在身后。
将老友拽上天台,北冥封宇自口袋中摸了好一会,只捞出几粒水果糖,那是为了诱哄次子准备的小礼物。他讪讪地剥开糖纸,将糖块含入口中,“我以为珊瑚的想法正合你意,星移,为什么你那么生气?”
欲星移将糖果嘎嘣嚼碎。远处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土地,周围散落波臣搭起的活动板屋,这片空地虽被双层篱笆围上,自上俯瞰,犹能看到几分绿意。时至今日,仍有大量波臣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手工耕作。他们无法提供令银行满意的抵押物,往往因为曾属于自己的家园已在上一次的困窘被银行吞没,自然无法凭此获取用于农耕机械与牲畜的贷款。
出于对他们的怜悯,北冥封宇的公司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向农人提供廉价的机械租赁合约,无论他们究竟在谁的土地上工作。这样的慈善服务,对于一间规模很小的公司而言,有时十分沉重。即便在北冥封宇与父亲的关系最恶劣(因而个人财政状况最为糟糕)的时刻,他也未曾松口,允许欲星移完全放弃这项业务。
“封宇,”欲星移说,“你不想再做‘慈善租赁’了吗?”
北冥封宇顿了顿,略显迟疑道:“珊瑚认为这样可以改善公司的现金流⋯⋯”
这事与未珊瑚无关。欲星移叹了口气,“我在问的是你。你真要彻底放弃‘慈善租赁’,是吗?”
北冥封宇苦笑道:“总不能冒着发不出薪水的风险继续蛮干。近来有些银行愿意对贫困波臣提供无息贷款,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欲星移望向他的老友,后者蹙起眉头,似乎仍在为此犹豫。在未珊瑚的斡旋下,北冥封宇与父亲的关系稍见缓和,但这间“幼稚”的公司仍是老鲲帝眼中的一根刺。北冥皇室复辟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了,但北冥封宇身为他的长子,仍该回到原本的王城,去打理同样广阔的财富帝国。
“好了。”见北冥封宇面露迷惑,欲星移吞掉细碎的糖粒,说:“我明白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与未珊瑚半推半就交往三个月,北冥封宇却在订婚一事意外遭逢冷遇。在欲星移忍无可忍将忧伤且不安的单身父亲拉黑前,先一步闹起来的是才读二年级的北冥华。他的诉求很简单:“缜弟有猫咪,我也要!”
北冥缜与猫一同入眠的睡姿被欲星移拍下传给北冥封宇,正在父亲膝头耍赖的北冥华不做作业,抱着手机假哭说要猫。坐在地上玩火车头的北冥异不明就里,也跟着喊:“猫咪!”
北冥封宇被吵得头痛,所幸闻声而来的北冥觞及时解围:“华弟,家里已经养了很多东西,再多可就放不下啦。”
北冥华不依不饶,“我不管,我就是想要猫嘛,养在⋯⋯养在缜弟的房间就好,反正他两个礼拜才来一次,再不然,异弟的房间最大,养在异弟那里也不错。”
北冥异年纪尚小,不由皱起鼻子,“二哥也可以养在自己房间嘛。”
北冥封宇扶额长叹,北冥觞对父亲比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笑咪咪道:“华弟,这样就需要再请一位专门照顾猫咪的阿姨,你之前不是还嫌家里人太多,想和爹亲说句悄悄话都有人听吗?”
北冥华托着下巴思索,“好像有点道理。”
北冥觞与父亲对视一眼,再接再厉,“既然师相叔叔——”他顿了顿,显然对这位长辈并不感冒,“家里有猫,下次休假的时候去作客不就能看到啰?”
这便是北冥封宇牵着一串小萝卜头拜访欲星移的因由。
欲星移对儿童的爱从来有限,他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半开玩笑道:“这是要提前过万圣吗?容我提醒,你的年纪已经大大超过能讨到糖的岁数了。 ”
“师相又在说笑了。”北冥封宇说,“好友之间偶尔串门也是正常。”他低下头,推了推几个孩子。北冥觞笑着喊了声叔叔好,但他的目光完全不在欲星移脸上,挂在墙上的美人图显然更合他心意,毕竟屋里并无半个雌性;北冥异细声细气问候“师相叔叔”的身体健康,这是因为北冥封宇没带好头;北冥华敷衍一句叔叔好,便跑进去大喊:“猫咪,猫咪在哪?”
被圆滚滚的小鲲帝撞了一下腰,欲星移抬起眉,“拖家带口来看猫?这种动物在海境也没那么稀奇吧。”
“哪的话。”北冥封宇笑道,“至少我是来看你的,不请我进去坐吗?”
欲星移让开身,顺便提醒将猫窝翻过来研究的北冥华,“它不亲人,别在它不喜欢的时候碰它。”
北冥华完全没听进去。他没在空空的鞋盒里找见猫咪,便拉着大哥一起探险,最小的北冥异对羽毛鲜艳的毽子颇感兴趣,但那本是给猫消遣的玩具。欲星移沏上茶,将心事重重的北冥封宇引入书房,以此做好准备接受老友的苦水。
“我不明白,”欲星移才将房门掩上,北冥封宇便迫不及待开始抱怨,“为什么之前一切顺利,到该确定关系时,珊瑚却表现得那么冷淡?”
从欲星移的立场出发,北冥封宇被未珊瑚甩掉显然利大于弊,这与他个人的私情无关。未珊瑚此前便靠对老友施加影响干涉公司事务,不能正面挫败她的图谋已令人大为不快,而争夺继承权的失利想必也叫她生出危机感,接近北冥封宇并撺掇他与父亲修好,多半是为日后继续争夺未氏做足准备,此时能叫老友与她分手,至少能免去日后被动卷入继承战争的危机,正是重大利好。
欲星移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中性的口吻来陈述他的非专业意见——这是基佬该对异性恋人士的婚恋状况高谈阔论的时候吗? “未氏闺秀修养良好,即便在相处中感到不快,未必会将情绪流露于言行之中。顺利也许只是错觉。”
北冥封宇深感烦恼:“我们已经上过床,而且不只一次⋯⋯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封宇,注意一下,千万不要对我描述你们性生活的细节。”
北冥封宇叹了口气,失笑道:“我还没这么迟钝。”
欲星移未作评论,只道:“只因为有过亲密接触,你就想和她结婚吗?”
“师相,你把我说得好像无知少女。”
“现在的少女并不会因为产生过亲密接触,便选择与对方结婚。”欲星移端起杯子,语重心长,“王上,时代不同了。”
北冥封宇啼笑皆非,道:“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是说,我认为珊瑚对那种事也很满意,满意到——”他叹息一声,用手遮住眼睛,“我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永远想念璇玑,哪怕之前与阿婷结过婚;珊瑚是不同的,星移,她一定很适合来做孩子们的母亲⋯⋯”
当然,事情的发展总是没想象中那样顺利。
其时北冥封宇正抱着茶杯,继续对欲星移慷慨陈述自己将如何与未珊瑚“开诚布公,好好沟通”,门外嘈杂声忽起,猫的惨叫与北冥华的惊呼混合在一块,欲星移神色未定,只听北冥异清亮的声音穿透门板:“猫咪跑掉了!”
顾不上关照为情憔悴的老友,欲星移打开门,正撞见哇哇大哭的北冥华,他将肉乎乎的手掌翻过来查看,惊现几道淡淡的血痕。欲星移皱起眉,转而望向满脸愧色的北冥觞,后者抓了抓头,小声道:“猫跑掉了,要去追吗,师⋯⋯欲叔叔?”
紧随其后的北冥封宇将次子接过,揽在怀中轻拍安慰,他问北冥觞:“刚才怎么回事?”
北冥觞正在犹豫,捏着毽子的北冥异便抢先开口,“猫睡在床上,二哥去抓猫的尾巴,猫把二哥抓了一下,二哥生气要用水枪打猫,猫就跑出去了。”
欲星移道:“谁开的门?”
北冥觞小声道:“是我。”他觑了一眼皱眉的父亲,痛快认错,“刚才进来时看到一个会弹琵琶的姊姊,我,我想跟她打招呼来着⋯⋯”
欲星移捏了捏眼角。他自知对儿童缺乏真心的喜爱,一些孩子的恶行比另一些更能得到宽宥,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乃是他此生挚友。他不想在北冥封宇面前露出怒意,便只能在荒芜的花园独自徘徊,搬开石块一一查看,寻找猫的踪迹。欲星移甚至按下自尊,在花园中公开呼唤小野兽的名字。随便什么都好,难道它不该像往日一样,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便像炮弹一样飞入怀中?
不见了。那从树上掉下、将脑袋伸进纸袋、团起来像球的猫⋯⋯消失不见了。
既然注资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既然北冥封宇代他写下假条并亲自批准,既然未珊瑚重新出现在北冥封宇的闲暇时光并暗示仍愿与这位王室后人保持过度亲密的接触,欲星移在家中休养也是理所当然。
整件事起自管教不当,欲星移已表示自己不再计较,作为监护人的北冥封宇也很难张口道歉,他张罗着印刷相片贴出告示,还与欲星移挨家挨户询问公寓楼中的邻居,仿佛有意躲避欲星移的搜寻,猫被狼狈逐出家门后杳无踪迹。被迫休寻猫假的欲星移在家中无事可做,索性打开工作邮箱继续办公。
才在客厅敲下企划书的两三行,外间便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有人吗?”这名不速之客是个年轻男人,“拜托一下开开门,这里是修水管的,你家的水都漏到人家天花板啦,不要假装不在家,我有问过邻居阿嬷,她说最近完全没见你出过门——”
欲星移将门打开,在垂落的鬈发下望见一双金色的眼睛,几乎一愣。
Fin
—
#### 番外
1
对方一身苗疆耐用布工装,满头小卷在脑后扎成发鬏,一双杏眼又圆又亮,看上去至多二十岁。他的前额生着尖角,若无两颊的鳞片,大约会有人将他错认成魔族。王室被废黜后,四脉隔绝的规矩也随之松弛,跨阶级姻缘诞下的后代血统不纯,偶尔会生出些四脉之外的奇妙特征。
这名混血年轻人对欲星移晃了晃肩上的工具包,“看,家什都带上了。我叫梦虬孙,就住你楼下,这几天漏水好厉害,你都不关心邻居的吗?”
欲星移摊开双手,试图显得诚恳些:“抱歉。”
自称梦虬孙的水管工瞥了他一眼:“唉,你根本没觉得抱歉嘛⋯⋯”他被脚下的猫玩具绊了一下,好像有点惊喜,“你也养猫喔。”又环顾四周, “它怕生吗?”
欲星移虚应一声,将梦虬孙引到浴室,后者掀开地漏,小声嘀咕一句“看到鬼”,随后往里面倒入强力清洁剂。他比欲星移想得更健谈:“我家有两只,原本从乡下带来的只有一只大白猫,搬来不久白猫就跑出去叼了只才长开的花猫回来,现在必须辛苦赚钱,不然根本喂不动两张刁嘴。”
欲星移将手机解锁,屏幕上的小脏脸音容宛在——正趴在团起的丝绸衬衫中袒腹大睡,“是这样的花猫吗?”
梦虬孙一看便赞叹道:“喔,有够像。就这个,这个看起来好像脏脏的脸蛋。我还以为很少见呢。”
欲星移心中有底,继续向这名疑似好心人展示家猫的全角度相册。梦虬孙仔细端详,眉越皱越紧,最后一把摔掉海绵,“看到鬼,这根本就是你家的猫嘛!”
2
梦虬孙继续料理手头的活计,抱怨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喔,小脏脸跑进我家窗台,好像饿死一样拼命吃喝,是工作一忙就忘记喂猫吗?”
事件经过十分复杂,欲星移只好含糊应对,“家里来了太多客人,它大概受了点惊吓。”
“喔,”梦虬孙拼命清理管道,百忙之中抽空作答,“那也是你不对。”
欲星移摸了摸鼻子承认,“确实如此。”
管道疏通基本完工,梦虬孙将工具收起,欲星移要按市价支付报酬,却被严词拒绝,“不用啦,本来也只是想处理一下我家的天花板,帮你通管道是顺便。再说,我还没出师,不收钱还行,收钱以后,万一出问题,岂不是要翻倍赔偿。”
欲星移含笑附和,“原来如此,都说免费的服务最昂贵,的确很有道理。”
梦虬孙瞥他一眼,好像对这个笑话不甚感冒,“对了,你要来看小脏脸吗?”
3
“先说好,它要是不想跟你走,你就一指头都不能动。”
梦虬孙将门推开,向内张望,“好安静,难道这次没在打架?”他摸出欲星移资助的小包猫食抖了抖,食粮撞击纸袋边缘,发出一连串加餐讯号,“开饭啰!”
不多时,一团褐色的毛球从内奔出,脚掌落地疾如马蹄,梦虬孙眼前一亮,蹲下身拿猫食逗引毛球上前,“跑这么快,你都不会感觉饱吗,大胃王?”
尾巴竖起的狸花猫喵了一声,伸出爪子搭在梦虬孙腕上。欲星移十分清楚,这头小野兽早已察觉来自前主人的目光,是故意不将他放在眼内,表示自己仍在怒中。梦虬孙要拆猫食包,撕了几下都打滑,索性将零食塞回欲星移手中,专心去挠狸花猫下巴,“尾巴痛就别勉强,知道吗?”
欲星移任劳任怨拆开猫食,倒出几粒放在地上,狸花猫埋头苦吃,浑然不管头顶伸来几只同时搔弄耳根的手。
梦虬孙继续说:“刚到这里的时候,它的尾巴有点不灵活,好像被人踩到过,找了熟悉的兽医检查,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
欲星移叹息一声,“多谢你了。它现在怎样?”
“现在?”梦虬孙道,“在这边好吃好喝受照顾,又有朋友天天陪玩,我觉得它应该蛮开心的。——喂,那边那只鱼老三,别装模作样,尾巴都叫人看见了,还不赶紧过来吃加餐?”
欲星移的眉毛跳了跳,但见挂在沙发边缘的“绒毛围巾”向内卷起,随后,一只全身雪白、眼如绿玉的狮子猫从沙发跳下,慢悠悠朝人类走来。它嗅了嗅散落在地上的猫食,用舌头卷起一粒,斯文地咀嚼起来。
梦虬孙曲起手肘,深感骄傲地撞了撞欲星移的胳膊,“我家的鱼老三是不是超漂亮?”
欲星移颔首,“的确。”梦虬孙的爱猫被毛干净,双眸明亮,进食姿态也格外优雅,挑剔如欲星移也不得不承认,撇开粗鄙的名字不谈,这只狮子猫确实不俗。
“小脏脸是你的猫,它应该有名字吧?”
见狸花猫始终不为前主人所动,欲星移抽开手,专心往地上添食粮,他的口袋里塞了好多不同口味的小袋猫食,足够让猫回心转意。 “它叫球球。”
这下轮到梦虬孙神情凝重,“⋯⋯球球?”
欲星移肚中发笑,面上仍云淡风轻,“毛球的球。”
他的社交网络几世纪更新一次,险些错过讯息的北冥封宇很高兴独居的老友选择从猫养起,擅自认定那会为欲星移带来新鲜的女性配偶与绕膝的儿女(只有这两件事是绝无可能的),顺手便将手机递给身畔的未珊瑚。两人各自提供猫的爱称备选,丝毫不顾猫主人根本懒得取名:家里只有一只猫,用“猫”称呼足矣。正在兴头上的北冥封宇提议将猫叫作“球球”,因为在欲星移枕上从头团到尾的猫呈现完美的球状,未珊瑚放大相片看过猫面部的花纹,给出同音的“虬虬”,好像他真会将那视作选择。
梦虬孙忍了忍,还是憋不住嘀咕,“这名字真的很土欸。”
4
球球并未回心转意,这当然也在欲星移预料之中。
大约因为遭受恶童戏弄的阴影尚在,它虽勉强愿意将下巴放进欲星移掌心,若前主人敞开双臂要抱,又会像水一样流走。无奈之下,欲星移只得将家中的猫玩具与食物送来,委托见习水管工再照顾一阵。
天气渐冷,二猫之间的领地距离开始缩小,两团毛球挨挨挤挤,看起来格外暖和。欲星移循例来探望不肯回家的狸花猫,正撞见梦虬孙贴着暖气片背书。 “罚站吗?”
“别吵。”梦虬孙抓抓头,将胳膊下的硬皮笔记打开,小声念了几遍再合上,继续憋着劲背诵。
欲星移添完猫食,便拿起逗猫棒在四爪尽收的狸花猫鼻尖晃动。听梦虬孙来回念的只是冗长的定义,他摇摇头,从地上拾起一枚解压球,朝纠结的混血青年丢去。
柔软的解压球在梦虬孙腰间变形落地,后者揉了揉麻痒的后脊,转头怒瞪无聊的社会人,“干嘛啊,这边正在用功咧。”
欲星移道:“死记硬背可不算用功。”
梦虬孙揉了揉额前的角,“哼,那你要怎样啊。”
欲星移对他招手,“笔记给我。”
梦虬孙将信将疑,他舍不得离开暖气片,拉长胳膊勉强将笔记递过去,欲星移将笔记连手指一起握住,发觉梦虬孙的肌肤冰凉一片。
笔记送出,梦虬孙赶紧缩回原地,将双手凑近暖气片回温。欲星移草草翻过几页,对内容了然于胸。梦虬孙在筹备的是专科技术大学的升学考试,这名混血青年并不满足于见习水管工的成就。 “我问,你答,别花时间去想笔记里的原句,尽量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准备好了吗?”
“这哪像是给人准备的样子⋯⋯好啦直接问吧。”
欲星移先从简单的问起,梦虬孙稍嫌紧张,连着答错三题后反而放松下来,专注于回答欲星移的问题。他怕答错,怕被问到超出记忆储备的内容出糗,这些焦虑叫他心跳加速——血脉偾张。梦虬孙提起十二分精神等待下一个问题,孰料欲星移看了眼手表,合上笔记,“差不多了。”
梦虬孙擦擦额角的汗,“这么快,全问过了吗?我最后答对几题?”
欲星移扬起簿册,他的手指卡在其中充当书签,“才到三分之一。”见梦虬孙面露不解,欲星移道:“这里太冷,影响血液循环,对大脑的供血不足,容易影响思考。”
梦虬孙警觉地吸了吸鼻子,“看!到!鬼!你刚刚是在骂我笨喔?”
欲星移一脸无辜,“哪里,我是在说冷。”
梦虬孙搓了搓双手,相处过才知道,眼前这名脸孔英俊的邻居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无害,“不好意思,老房子的暖气就是这样差,吃不消就回去吧。”他打了个喷嚏,坦率承认,“好冷。”
欲星移道:“总该有始有终。”
梦虬孙顾不上猜他的哑谜,只向端坐在旁的狮子猫伸出手,脖颈上挂着三枚小鱼饰品的白猫抖了抖耳朵,施施然脱出尚未合拢的怀抱。
梦虬孙不愿离开暖气片太远,只好怨念地拿刚才命中自己的小玩具丢它,“稍微捂一捂都不给,这是要造反喔鱼老三——”
欲星移不动声色地朝渐渐靠近的狸花猫伸出手,后者极快地扭身躲开,甩着尾巴跳到更远处。他遗憾地放下逗猫棒,说:“去楼上。”
“⋯⋯啊?”
5
梦虬孙身背双肩包,怀抱狮子猫,下巴抵着脏脸黑狸花,后者在他的外套内紧贴腹部,好像一座会呼吸的暖炉。梦虬孙犹豫片刻,对屋主发问:“这样真的好吗,怎么感觉像拖家带口来蹭免费暖气⋯⋯”
“没有那么卑鄙,只当是为了猫,暖和一点,它们才好活动开。”欲星移的口吻充满愉快,“茶还是清水?”
从踏进门起,狸花猫便在梦虬孙胸前小幅扭动,近乎抱怨的哼哼愈来愈响,梦虬孙手忙脚乱解开外套,偷空回一句“要茶”。
闷坏了的狸花猫一跃而出,快到让临时饲主生出落寞,他眼睁睁看着球球在地毯上疯跑翻滚,然后窜进厨房,欲星移已适时地打开罐头。
梦虬孙不愿沉浸在惆怅中,索性将不动如山的狮子猫捉进怀中用力撸毛。他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这间屋子布置得非常认真。供猫跳跃的踏板与姿态各异的猫树妥当地填满空间,自动饮水器与猫食盆并排放在角落,散落在地的玩具则更不必说。若以物质衡量爱意,欲星移对脏脸小狸花的真心日月可鉴。
从厨房中长途跋涉到客厅的球球兴冲冲跳上沙发,径直将嘴里的逗猫棒吐到梦虬孙跟前,这叫他不知该先感动,还是该先动手揩掉小脏脸胡须上的肉汁。
为免好心的年轻邻居冻馁于楼下,在第二轮快速问答结束后,欲星移特意邀请梦虬孙共进晚餐,又用委婉的口吻表示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擅长烹饪。梦虬孙正苦于不便偿还暖气与其他人情,当即担下煮饭重任。
他将去骨的鱼肉装进食盆放在狮子猫面前,将扒拉餐桌窥伺的狸花猫拍掉,将筷子递给欲星移。
他的脸颊被暖气烘热发红,而痛快落箸的屋主浑然未觉。
Fin.
- 本文作者: Cintama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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